第七章 家
第七章 家
新年之后、学期开始之前,邱易正式加入了湛川网球青训中心,开始为今年的公开赛做准备。教练给她单独制定了体能计划,训练强度上来了,每次邱然接到她,一上车,话还没说几句,邱易就已经呼呼大睡。 如果不是张霞晚要求周末全家人一定要坐在一起吃一顿晚餐,他不会折腾邱易往返回家。 这天是家庭聚餐日,周六傍晚,天刚擦黑。 芜陇的江面泛起一层微光,餐厅的大落地窗上映着一家四口围坐的身影。 张霞晚妆容精致,四十五岁了,看起来却不过三十出头。她穿着浅金色丝质长裙,发髻利落,手里拿着一杯白葡萄酒。 “别老给她吃rou,”她淡淡地说,“女孩子发胖不好,多吃点蔬菜。” “教练说要补蛋白质。”邱然接过话。 邱旭闻隔着一整张桌子坐在张霞晚的正对面,西装整洁,袖扣光亮。他眉心微蹙,手指一下一下敲着餐巾旁的手机屏幕,像是在等消息。 “教练说什么就是什么?”张霞晚放下酒杯,语气冷了几分,“练得又黑又粗的,好看吗?” 邱然早已经放下手里的筷子,双手捂住邱易的耳朵,用唇语告诉她:别听。 她点点头,往mama那边悄悄看了一眼。 张霞晚看着兄妹俩的互动,胸口的火气也无处可发。她的目光转向桌对面的丈夫,声音更尖:“邱总真是大忙人啊,和家人吃饭也三心二意,看没看过一眼你女儿?”。 邱旭闻终于抬头,眼神淡淡扫过邱易。那一瞥并无恶意,只是像观察一件家居摆设。邱易一时紧张,叉子都差点掉地上。 他又收回视线。 “霞晚,小易打网球也不是坏事。” “可笑。” 她冷笑一声,“我有说打网球是坏事?网球课不是我出的钱?我组织这个聚餐可真是多此一举哈。” 邱旭闻忽然“啪”地摔下筷子,“行了,吃顿饭你能不能少说两句?整天叨叨个没完。” 张霞晚冷笑:“我叨叨?你一个月在家几天?有本事你来管。” 邱旭闻眉头皱成一团,就要发作。 邱然终于开口。 “爸、妈——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极稳,“你们都别说了,行吗?” 张霞晚的唇线抿紧,没再说话。 而邱旭闻用餐巾擦了擦手,靠回椅背,低声道:“我用好了”。然后伸手拿起手机,起身离桌。 邱易放下筷子,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,问邱然:“哥哥,我是不是吃太多了?” 邱然摇摇头,语气温和:“不是。你吃得很好。” 他又转头,替她夹了一块牛rou, “来,蛋白质。” 张霞晚抿着唇,看了他们一眼,最终什么也没说,只是重新端起酒杯,一饮而尽。 玻璃里的酒映出她的倒影,妆容完美,表情空白。 晚饭后,邱然被邱旭闻叫到书房,他让邱易去自己房间待着。 兄妹俩的房间都在二楼,一墙之隔。如果哥哥说“先自己回房间待着”,邱易多半会是去邱然的房间,而不是回自己房间。 家里所有的房间装修都是相似的风格和色调,没有什么特别之处。非要说的话,哥哥的房间很香,这是邱易喜欢这里的原因。 她把书包里的东西摆好,开始做作业。 她不知道爸妈是什么时候走的,反正这种聚餐结束后,下一次见到他们,又会是一周之后。 笔尖在作业纸上划动,她却有些走神。 虽然哥哥捂住了她的耳朵,但她还是听到了,而且那句话断断续续地在脑子里回响:“又黑又粗的,好看吗?” 她不是第一次听到mama说这样的话。 邱易想了想,忍不住站起来,拉开衣柜门,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。 镜子里的女孩穿着全套冬季校服,扎着马尾,只露出了脖子和脸,好像是比腰侧的皮肤黑一些,但也不差太多;肩膀结实,锁骨下方有一道浅浅的疤痕,是打球受的伤。 她盯着自己看了很久,忽然又低下头,用手指捏了捏自己的手臂。 不软。 是硬的。 练球练出来的肌rou线条,虽然在放松的时候还不明显,但她稍微使使劲,肌rou会鼓出来,很硬很粗。 她对着镜子,抿了抿嘴角。 其实她不觉得难看。 她只是……不太确定什么才算mama说的好看。 邱易突然一愣神,像是明白了什么。 就在这时,门被轻轻敲了两下。 “球球,”是邱然的声音,“你在里面吗?” 她吓了一跳,赶紧整理好衣服,坐回书桌前。 “在。” 邱易盯着推门进来的邱然看。 他还穿着那件浅灰色毛衣,衣领下露出一截白衬衫,袖子挽到手肘。他很白,因为没有经常在户外运动。他的个子也很高,手臂和腿都很长,但应该比自己的粗硬很多。 他是又白又粗,邱易心想。 “哥哥,”她忽然觉得有点难为情,声音低低的,“你觉得我好看吗?” 邱然怔了一下。 “怎么忽然问这个?” “没什么。”她抿了抿唇,又轻声说,“mama说我不好看。” 他看着她的神情,心下一惊,过去拉了另一张椅子,坐到她身边。 “mama随口说的,别放心上。”想了想,他又补充道,“每个人都有独一无二的好看。” “那你呢?”她继续追问,眼神亮得有点倔,“你会觉得我不好看吗?” 邱然沉默了一下,走过去,把牛奶递到她手里。 “球球,你很好看。” 他说得平静,但语气里有一种不容质疑的笃定。 邱易愣了愣。 “真的?” “真的。”他伸手替她拨开鬓角,指尖扫过她的额发。 两个字像一阵很轻的风,从她心口划过去,牛奶的热气往上升,她的脸也红了。 邱然笑了笑,又想起一件趣事,“你才出生的时候,就是整个医院最好看的小婴儿。好多人都来围着你看,我还生气呢。” 邱易好奇地眨眨眼,“为什么生气啊?” “因为那时候我太矮了。你的床边全是人,我挤不进去。” 他顿了顿,笑着补充,“我气得哇哇大哭,把他们都吓跑了。” 邱易“噗”地笑出声来。 “那哥哥出生的时候呢?” “我?”邱然低头想了想,摇摇头,“不记得了。” “我也想看你刚出生的样子。” “笨蛋,”他伸手轻轻戳了戳她的额头,语气温柔,“你看不到咯。” 邱易转念一想,确实是不可能。 她灵机一动,说道:“我可以看到哥哥以后的小孩!” 邱然哭笑不得,“……那也太遥远了。” “不会啊!你是大人,可以有小孩了。”邱易的性知识几乎为零,她只是偷听班上男生贼眉鼠眼地聚在一起讨论时,透露出来的只言片语。 “球球希望我结婚吗?” “?” “要先和别人结婚才能生小孩。” 邱然是故意逗她的。因为邱易在五六岁的时候,曾经在院里和小伙伴们说出一句惊世暴论:她以后要和邱然结婚。 大人们都当她是童言无忌,笑得不行。她稍微大一些之后,明白了兄妹是不能结婚的,就也再没说过。 邱易听出哥哥在说这件事,一下脸上挂不住,又羞又尬,憋出一句: “谁管你结不结婚。” 他笑着接过她喝光的牛奶杯,没再逗她,而是问起了作业。 “作业做多少了?” 邱易原本靠在椅背上晃着腿,一听这句话,腿立刻僵住了。 她的寒假作业还剩一大半没做好,下周就要报到了,满打满算,也不过只有每天饭后到睡前这两三个小时来补作业,怎么想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 她打算去找苏念借作业来抄。 “我保证以后不会这样了。”她提心吊胆,小声地边讲边观察他的脸色。 邱然眉眼蹙着,脸色铁青,都是被她气得。又想到自己也有责任,忙得疏忽了监督她。但是,抄作业这种事,实在是有违他的教育原则。 “邱易。” 他很少喊她全名。 女孩立刻坐直了身体。 “没完成作业、还打算抄同学的作业,哥是这么教你的?”他的声音冷极了,邱易被吓得肩膀一抖,手心紧紧揪着自己的裤腿。 邱然将作业本合上,压在手下,怒气掩饰得很克制: “站起来。” 邱易怔住,以为他要把她赶出房间,但他只是指了指自己面前的位置。 “过来。” 她走过去,不敢看他。 邱然抬眼,看着她那双已经氤着泪又带着心虚的眼睛,胸口那口气憋得更难受。他不忍心,又必须要惩罚她。 “小易很诚实,这一点很好。”她听到哥哥没再连名带姓地叫她,心里的害怕减少了几分,但又听到他说: “手伸出来。” 邱易不敢动,看了他一眼,还是把手伸了过去。 邱然握住她的手腕,把她的手掌朝上摊开。他的手有些凉,力道很稳,让邱易心跳得飞快。 邱然抬手,用指节抽了她的掌心三下。 不重,她却迅速红了眼眶,眼泪接着开始掉下来 “疼吗?” 他问。 邱易点头。 “知道错哪里了吗?” “我不应该拖着不写作业……还打算抄。” 邱易脸都哭红了,肩膀一抖一抖的,又不敢放声哭出来: “哥哥……你不要不理我。” 邱然叹了口气,把她的手拉过去,放进自己的掌心里揉着。 又有些后悔,邱易明明是那么缺乏安全感的孩子,一受到一点惩罚,就直接往被抛弃那里想。 “球球。”他低声道,“做错事改正就好,哥哥不会不理你。” 邱易终于放声大哭起来,声音洪亮,哭声里带着惊世冤案一般的委屈,惊动了正在楼下收拾厨房的张姨。 张姨端了两碗汤圆上来敲门。 “小然?” 邱然去开了门,面对张姨关心的眼光,认真解释道: “小易犯了点错,我正教训她。” 半大的女孩缩在桌前,眼睛哭得通红,鼻尖粉得像被冻过,泪水还在不断往下掉。 “别太凶了,孩子哪有不犯错的,”张姨也不好多说什么,递过托盘对他说,“先吃点宵夜吧”。 她关上门。 房间安静下来,只剩邱易轻轻抽泣的声音。 邱然把汤圆放下,走过去把meimei抱起来,放到腿上,用手指擦掉她脸上的泪痕,声音轻柔: “好点了吗?” 邱易点头,她的眼睛肿得像桃子,抓着他衣服的手还在抖。 “我刚才只是在生你的气,不是不要你。”邱然按住她后脑勺,强迫她抬头看着自己。“球球,你分得清楚吗?” 邱易盯着他,泪眼婆娑地摇头。 “……分不清。” 邱然一脸无奈,只是更紧地抱着她,揉着她的头发,像哄睡一样温柔。 过了一会儿,他问: “还能继续写作业吗?” 邱易抬起头来,表情倔强地看着他: “可以。” 邱然失笑,叹气。 “从现在开始,我帮你一起把作业补完。” “……明天训练呢?” “我去跟教练请假一天。” “那哥哥的报告呢?” “之后我再找时间补。” 邱易终于笑了出来,鼻子还堵着,就着邱然递过来的纸巾擦了鼻涕,又往他怀里蹭了蹭,才坐回座位开始埋头苦写。 后来她睡着了,什么时候被抱到床上去的也不知道。 邱易一直记得这个画面。记得半夜醒来,看到邱然的背影被台灯切出一层温柔的轮廓。他穿着灰毛衣,肩线很直,认真地答着七年级的语文阅读理解。